2023-04-12 08:06:46 来源:哔哩哔哩
在跳脱出梦境的一瞬,他就立刻醒来了。那精神百倍的感觉,让他难以想象这是刚从睡眠中起身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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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篷、或者说,那由神明大人构造出的临时居所,正在他周围迅速地瓦解消失,他甚至没来得及穿上鞋子,就被从床铺甩到了坚硬的地面上。
他没有抱怨,毕竟当前事态紧急。废墟城市中的异样响动证实了女孩刚才的说法。
骤然劈开黑夜的火光,沉闷却巨大的撞击声,然后是某种带着回响的嚎叫,紧随其后的像是咒骂般的激烈言语。
那些声音还是太过遥远,让人无法分辨是何种魔物在作祟。
周围黑洞洞的。视线中只有先前被埋设的,构成结界的点点荧光在如同呼吸般摇曳。
那节奏和女孩头上的叶片和发梢末端的变化一致。她引导着生命之力,与大地一同协调感知。
『默默』悬浮在她的眼前。虽然那躯体几乎已经与黑夜融为一体,它背上的精巧图案也正因如此才显得明晰透亮。
——那是一副标注了周围所有障碍,结界机关,还有敌人所在方位的地形图。
少年在转眼间就已经做好了应对战斗的准备,持剑站在了她的身侧。
女孩指着地图上那几个大小不一的移动光点,给他解释:“这里,城市的西北方向有几个入侵者。他们可能不是故意闯入的,而且还有两股不同的势力同时存在。”
“不同的势力?”
他正在疑惑时,那光点所指示的方位再次传来了某种撞击声。力量的震波居然惹得整个岩厅里的地下都市都在一时颤抖。
“对,他们应该在发生战斗,这样的响动,并不是我设置的机关造成的。”
正说着,地图上的一个光点,在迅速短促的一段移动后,消失不见了。
少年注意到,那交互窜动的几个光点中,有一个比其它的几个规模略小,但是却有着格外明亮的光感。直觉告诉他,那个个体应该非常特殊。
“我们去西北方向看看吗?”
“嗯,小心翼翼地前进吧,这里虽然可以暂时算作我们的主场,可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他们一边沿着被荧光符文点缀的城市街巷移动,一边时刻监视着战局变化。
路途上时常从那方向传来诡异的叫嚷声。那发声的风格如同在地下尘封了百余年的铜管乐器发出的凄切走音,像是少年熟悉的深渊教团成员发出的。
“…bu!!!”
随着那一声燃尽生命的凄厉喊叫,地图上的光点只剩下了一个,是那个小而且明亮的。
在这么近的距离上,少年听得很清楚,那是某个种类的深渊咏者发出的声音。
『不』,这个字眼并没有给他留下深刻印象,因为那是一切绝望的个体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都可能发出的哀嚎。
但是他猜错了,遗漏了重要信息。
…在那个最后剩下的光点向他们突然袭来之前。
在少年还未感受到涌动的杀意之时,女孩首先做出了反应,因为她正和面前的『默默』保持着最近的距离,专注地监视着战场的动向。
响应着她的意志,两束藤蔓从提前埋设好的压缩符文中涌出,击向了被黑暗埋没的虚空中。
那里并非空无一物,那被暗影拥护着的杀手正迅捷地从空中跃下,冲向二人的位置。
她很清楚地感知到了这一点,因为这个战场早已被她预设的草元素结界活化,没有任何变化中的细节能逃过她的感官。
然后,那藤蔓确切地击中了。少年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因为,旺盛生长的草元素力,不可能在没有遇到任何阻碍的情况下,就自行凋败退缩。
那本应束缚住一切体型对手的强大结界造物,从已延展到高空的末端处开始迅速枯萎。肉眼无法捕捉到的刹那,漆黑的侵蚀就将原本闪烁着荧光的藤条凝成了与背景一致的颜色。
虽然无法从黑夜中剔出那来袭之人的身形,但少年久经战场的眼睛告诉他,那轨迹正是朝着当前唯二可见的两个显眼发光体奔袭而去的。
——现在正充当地图的『默默』和策划刚刚防御的她。
但是他在这里,绝不会让那种事情发生。
他高高跃起,纯白光辉之剑精准果断地拦截在了那冲击之前。在空中,对冲的光明与黑暗激发出无数向四周逃逸的流光,如同瀑流一般狂傲奔腾,亦如布匹一般顺滑连续。
在交替的纯白与墨色之间,少年看清了眼前的那张脸。
那金发,那灰色有着十字星瞳孔的双眼,那覆盖右上脸颊,却唯独露出眼睛的面罩。
他不可能忘得了那个名字。
“戴因,戴因斯雷布!”
断垣残壁,朽砖败瓦。
那些曾经被称作房屋的金属和石料现在都是一滩滩让人叫不出名字的碎屑,胡乱地堆积在这被世界遗忘的坟墓陵寝中。
近似永恒般的漫长时间能风化记忆,而神明的无情责罚则会歪曲人的意志。
在那场灾难之后,已经过去了五百余年。
世上如果还有能记得这聚落的功能效用的个体,怕是只余那些不会遭受时光的磨损,也不用承担血肉诅咒之苦的特殊存在。
而今日的几位来访者中,就有一位有幸有这样的资格。
它能活用这街巷边立柱的功能,因为它拥有刻写在钢铁中无损的古老记忆。
它能放射出温柔又细腻的光明,因为它是从善意的襁褓中重生的崭新意志。
灯光从一柄尚且矗立的路灯灯盏向五个方向投出。从多面体中放出的形状与色彩,就像是一朵『因提瓦特』,那种能唤起人们对古老王国眷恋的花。
它就那么静悄悄地等待着,服务着,为身下的三人送去安稳的交流氛围。
高个男人倚靠在那灯光之下,他身后漆黑的斗篷像是无垠的星夜般令人不可捉摸。沐浴在光芒中的脸,平静中似乎带有那么一丝淡淡的惆怅。
“所以,你们两个,是为了拯救世界树而来。”
“对。戴因,关于深渊教团的行动,你知道些什么吗?”
戴因斯雷布是坎瑞亚的遗民,作为一名独行者,长期致力于对抗深渊教团。他同时也和少年失散的妹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深渊教团的行动,在势头上已被我遏止大半。今天我通过教团的传送网络追猎至此,你们见到的战斗,正是发生在我与几名逃窜的鼠辈之间。”
“倒是我也没想到,旅行者会和小吉祥草王结伴,一起前来坎瑞亚。”他闭了下眼,敛回了刚才一瞬间迷离的眼神,将意外发生的尴尬一笔带过,“最近发生了很多事,那些琐碎的就不要计较了。话说,旅行者,你原本的那位旅伴呢,她去哪儿了?”
少年将与女孩同行的故事以及追溯回来的至冬国记忆说与他听。
在这过程中,他的神情渐渐变得凝重,就像吃了某种不好的东西那样令人担心。
“状况我大致明白了。你失去了记忆,获得小吉祥草王帮助的同时,作为交换,协助她解决正在世界之底产生的问题。”
“就像我们之前的关系一样。不是吗,我从前的『雇主』。”
少年曾经在旅途中和他打过不少照面,一同挫败了深渊教团的众多危险企图。而深渊教团,则在一直不懈地尝试推翻现今神明的治世。
只不过在上一段同仇敌忾的冒险后,两人已经分道扬镳了。
那些联系总是显得不够稳固,实际上还是因为戴因一直我行我素,好像总在隐瞒着什么,导致了二人价值观念上的冲突。
人与人之间,不应该只是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而戴因总是将『雇佣』一事挂在嘴边,把产生的人情都尽可能看得淡漠。
在五百年前,他是与少年的血亲,『荧』,一同周游世界的旅伴。只不过,他们在旅途结束之后也踏上了殊途。荧现在是深渊教团的领导者,而戴因五百年以来一直致力于对抗深渊。
其中的动机暂时还不得而知。但是,少年认为,以这个男人的手腕和刻意避免着人际联系的淡漠性格,他有可能在未来用极端的暴力手段阻止自己的血亲。而这是少年无法接受的。
“旅行者有对抗深渊力的特殊能力,而且十分善良、值得信赖,我也愿意协助他完成在这个世界尚未了结的心愿。”这时,身边的女孩替他补充了一些信息。
“…未曾料想过,大陆上的魔神也有不得不依赖人类力量的一天。”戴因脸上那凝重的神色还未褪去,使得他现在看向女孩的眼神有些古怪和刻意,“不过,世界内的所有生物,都受制于高天订立的法则,在这一点上,魔神并不比一般人优越。『磨损』不可避免,人类无力逃离,神明无法改变,而所有的命运,只能交由外来之人纺织。”
“但魔神终究拥有非同一般的手腕,能提前笼络那关键人物,将最多的可能性掌控在自己手中。不愧是尘世生灵的顶点,统领着人类漫长历史的事物,实在令人叹服。”
少年听完这话觉得有些不舒服,尽管已经尽力控制语调,但他明显是话中有话。
刚想反驳他时,女孩怀着诚恳而友善的微笑,提前开了口。
“『拾枝者』,我知道坎瑞亚的漫长历史中并不存在神明,而当年覆灭坎瑞亚的,正是听命于天空岛的诸神。因此,你对我们不够信任,时刻警惕,这可以理解。”
“但是,现在大家都在为了阻止深渊,拯救提瓦特这一共同目标而努力,不是吗?”
“我向来尊重人们的选择,在最近的这一段时间里,那中间包涵旅行者做出的决定,”她分别用温柔的目光注视着二人,“当然,也包括你的。”
“我不会对你有所苛求,但是仍希望你能暂时放下成见,接受我们这两位伙伴。在你长行的孤旅就将临近终点的此刻,我想,我们的相遇一定有其意义。你曾于漫长时光中捡拾过万千记忆的枝杈,知晓关于深渊的奥秘,有了你的宝贵助力,我们会将一切引向充满希望的结局。”
戴因的回答没有任何犹豫:“我不会选择与你们同行,但我会始终如一地对抗深渊。至少,你们可以一定程度上预测我的行为。”
“…你考虑事物的方式似乎非常理想化,小吉祥草王。在我看来,目前提瓦特的境遇是无助且绝望的。而司掌智慧的神明理应掌握着比我多得多的情报。所以我在想,你是不是已经获知了解决危机的关键,才会显得如此自信。”
女孩答道:“必须诚实地说,目前大多数问题的答案还不够清晰。我和空仍在寻找天空破碎的原因,以及拯救世界树的方法。但我的乐观并不是毫无根据的,待时机成熟之时,我会将好消息分享给你们。”
听完这话,戴因看向少年,若有所思。
少时,他再度开口。
“神明对凡人有所保留,而对于凡人而言,神明也不可尽信。”
“这是二者本质上的差异所致,应当无需在意。”
“作为情报交换的一环,我本有一些事情想向你请教,小吉祥草王。它们并不与当下的危机直接相关,但万一有所冒犯,希望你能原谅。”
“你说吧。”
“关于提瓦特的『天空与群星』,你知道多少?”
“你是指这两者表象下的实质吗?人们能看见的天空,其实是一片保护性的遮罩,而夜晚的繁星,并不是遥远的宇宙中渡过万千的岁月远航而来的灯火。”
“它们是半球穹幕下世界内的天象,同时也与提瓦特内生灵的命运息息相关。”
戴因说:“不错,这与我掌握的信息相吻合。能再多说一些吗,比如,关于它们的『来由』。”
“『天理』掌控着世界上从古至今的一切法则。在某个不可知的时刻,『世界』被塑造万物之『理』从宇宙分隔开来,而那替提瓦特隔绝宇宙中潜藏危险的外壳,就是人们现在所知的天空。”
戴因说:“那么关于『群星』,又是如何,它们何时诞生,又是为着怎样的目的?”
“星辰,即希望,亦为梦想,而它们连在一起形成的图案,则是人们的『命途』。它们的起源已不可考,但根据我掌握的线索,它们形成的时期要远远晚于『天空』。至于『目的』…”
她犹豫着。
“我想,这里已经到了对于神明而言不便言说的话题。那么,还请允许我这个凡人斗胆表达一些拙见。”戴因接上话茬。
“当然,理解本身因人而异,甚至可能与事实大相径庭,希望你不要介意。”
“星空是神明构造起的『永恒』的一部分。”
“象征着愿望的星辰被囚刻于天空的牢笼之上,于是人类的一切未来,希望和理想都曝晒在神明目光的监视之下。永恒之理使得一切觊觎神权的僭越之举不再成为可能。”
“人类被允许安稳地生活,歌颂神之威权,享受世界之美。”
“但那不过是神明堂而皇之地支撑起的幻境般的虚像,他们早已陷入无梦的永眠。”
『虚假之天』,虽然少年在旅途中对此早已有所耳闻,但也没料到戴因是这样理解的。
“神明对待人类的态度,总是显得轻蔑而又傲慢。”他叙述时一直盯着女孩,仿佛她就是犯下那罪行的恶人。
“…”女孩脸上的表情变得不再那么柔和。
“但是,即使人类意识到了自己身处虚伪幻境的事实,”戴因补充道,“他们也无力去突破闭锁。他们本身亦如他们的梦想,是被囚于笼中之鸟。”
“规则不能被撼动,否则世界内的生命只能迎来苦难与哀恸。”
“至于外来者,”他望着少年,那映于瞳中的金发身影变化成了另一个人的样子,“纵使其拥有不被法则束缚的特权,『改变』总是伴随着代价,而那代价,却只能由世界内的居民代偿,没有人有资格做出那样自私的决定。”
“所以,我不会信任神明,也不可能认同你血亲的做法。”
『不要信赖神明,也不要走上推翻,或者猎杀的道路。』戴因曾对少年说过这样的话。而今天他终于听到了对此事的完整描述。
“『拾枝者』,我很遗憾,你对世界和神明持有这样的悲观看法。”女孩的声调比之前低了几分,显得成熟而让人陌生,“但是,如你刚才所说,『理解』一事本夹杂着个人认知所致的偏差。在这里,我没有指责你的立场。”
“你的学识与见解确实令我印象深刻,不如也让我问你几个问题吧。”
“关于你的那颗受赐于神明的饰物,你又是怎样看待的?”
『受赐于神明的饰物』,少年只听说过一种,那只能是神之眼。
他从没见识过戴因使用过元素力,且目前戴因站在他面前已久,却一直没能让他捕捉到那发光饰物的踪迹。
此时,戴因的手伸向背后,从披风里摸出了一枚湛蓝通明的玻璃饰品。
一枚水元素的神之眼。
“很敏锐的观察力,恐怕在我们遭遇之前,你就通过你的能力察觉到了吧。”
“大地上的尘世七神,无权管理这些力量。而天空岛上的神明,从不会吝啬于分享它们。”
“我是『背信者』,不可能渴求这样的力量,但也没办法拒绝。比起被赠予的力量,这更像是某种枷锁。”
“这也是为什么我将它掩藏,而不是显摆或丢弃。”
“所以说,你使用过这份力量吗?”女孩问。
“我会用,但是不熟练。元素力也与我惯用的能力相冲突,二者同时作用的结果…”
“狂躁,不可控,却威力巨大,对不对?”女孩说。
“…没错,刚刚发生的战斗里,我就利用了这一现象,对敌人造成了有效杀伤。那巨大的响声,你们也听见了吧。”
她说:“这么说,你依旧将它保留,在适当的时刻,为了自己的目的,在使用着自己厌弃的力量。”
“虽然令人不悦,但那的确是事实。”
“那么,你是否认为,能够同时操作深渊力和元素力的你,是特殊的存在,拥有改变法则和命运的可能性?”
“…你明知故问,小吉祥草王。世界内的生命,都无一例外地被天空显示了命运,而天空王座上的神明,不可能容许背叛之举。”
“嗯…是这样没错。但你这次似乎想得比较乐观呢,和之前不一样。”
“什么意思?”
“『神之眼』代表着人的愿望,是一个人灵魂中最光辉部分的具象化。”女孩接着说。
“…而失去『神之眼』,则与将愿望完全剥夺无异,会使其变成一个失去了目标和动力的废人。”
在稻妻,少年也亲眼见证过将持有者的『神之眼』收缴的后果。他们性情大变,完全忘记了原本的所作所为和强烈执念。
“所以,依照你之前的思路,将一切向恶意的方向揣度的话,应该可以得到这样的结论:”
“人类中拥有强烈意志的个体,会提前被神明的目光锁定,因为他们的命运,比常人更值得监视和掌控。”
“顺应神明的意志,他们灵魂的一部分被异化成了一颗颗玻璃珠。比起天上的星辰,这些装置可以更高效地维持『永恒』。”
“被囚禁于这个容器内之后,物质化的灵魂全然没有过去那般鲜活,人们的道路也因此被锁定。”
“他们的潜意识中只留存有对现有愿望的『守护』,而不可能有超越玻璃容器边界的妄想。”
“那么,获授了『神之眼』的你,作为其中一员,也只是被神明的意志操纵,将自身的所有力量用于保存现今的秩序罢了。”
戴因冷峻的眼睛变得犹疑、震惊、是少年极少见到的那种茫然无措。
“我…不想承认这样的事情。虽然也曾怀疑过。”
确实,如果一个人坚持一生所对抗的意志,也同时是自己目前所行之事的推手,那会多么矛盾啊。
“但是反过来想呢。同一件事情,从多个角度去思考的话,我们也可以得到迥乎不同的答案。”她接着说。
“得到注视的人类,会不会因此而更加珍视自己的愿望?神明对他们要求的保存一事,究竟是遵循高天之上的远古教条,还是维持自己内心的本真意志?”
“在遥远的过去,人类原本没有享有天空岛上力量的资格。”
“但不论出于何种理由,无力再加以管束也好,厌倦于往日的沉寂也罢,天上的神明在某一日将这些力量分给众生。”
“这无疑给未来增添了可能性。人类原本的愿望,无论伟大或渺小,总是缺少了实现的手段。”
“而元素力,给他们的愿望增加了来自『世界』的肯定。”
“无论授予『神之眼』一事有多么可疑,那行为的背后也一定有神明携伴人类同行的积极意志。”
“也许重塑法则一事仍然显得遥不可及,或许无数的『神之眼』持有者中都没有一人能穷究其背后的奥秘。”
“但奇迹可能就隐藏在那万千的愿望之中呢。”
“小吉祥草王,这仍是你的『推论』,不是么。”戴因说。
“你说的没错。这是我基于目前的线索能做出的最合理推测,并且,也是我最愿意去相信的『真相』。”
“…你还是这么乐观。”戴因说。
“施以限制之物,同时在天平的另一端增添了可能性。这才符合万物寻常之理。”
说完这话后,双方都陷入了暂时的沉默。对于智者而言,驻足思考并不意味着停滞不前。答案并非唯一,比起真相,它们更像是行于路上的人们的某种态度。
少顷,戴因感叹道:“司掌智慧的神明,目视无数黑暗秘密却将其默默背负,又在人前展露出一副坚强的样子。”
“温柔,却也天真。”
“这实在与我看待事物的方式相差太多。”
“所以我,不会和你们走在同一条道路上。”再次说出这样的话时,他的语气还是十分坚决,可却多了几分释然后的从容。
少年注意到,女孩从说道理开始就持有的坚毅目光中,糅合进了一丝微弱的不甘。神明坚持传达的价值,自有其重要理由,却也没能打动眼前这位独行者。
她没再开口挽留。
“旅行者,你和她倒是很投缘,对世界抱有的态度十分相似。”戴因话锋一转,将他带入了话题中。
“你们同行的理由,我大概能理解了。”
“…而你的那位血亲,却和你走向了两个极端。”
“戴因,我妹妹的事情,你知道多少?”少年略带焦急地问,从见到他开始,心中就按捺不住这些问题。
“她…”戴因正欲开口,又打量了一下眼前的二人,将到了嘴边的词句咽了回去,“抱歉,我不能说。”
“为什么?”
“就好像神明会对凡人有所隐瞒,有些话,出于人类的自尊,我也不能在这里说出口。”
“你的意思是,如果纳西妲不在场的话,你就会把我妹妹的消息告诉我吗?”
“…”戴因再次看向女孩,眼神又变得像一开始时那般古怪,“可以这么说。但是,你必须先征求她的意见。”
少年与她对视。在那一瞬间,他发现,她流过的目光里居然有着深深的恐惧与无助。
他无法理解这一现象。但是那情绪消失得太快了,快到他觉得一定是看错了。
“空,你去吧。”女孩微笑着,“你一直在追寻你妹妹的消息,戴因掌握的情报,你一定不会想错过的,对吧。”
“但是,你…”
“我就留在这里。等你们说完了悄悄话,再回来找我。”
“周围已经没有敌人了,不用担心。”
“但是,答应我,不要让我等得太久,好吗?”
那眸子中满溢而出的光芒,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容辜负的事物。
“好的,纳西妲,我们去去就回。”
作为『根系』的交汇之地,呈网状的地脉从各个方向汇聚到城市下方的空洞中。城市的西北角正面朝着一面岩壁上的巨大山洞,巨木从中延伸而出。
戴因带着少年步入了那山洞,远离了光源的他们,身边也只有世界树周身环绕的蓝色纹路绽出的幽幽荧光。
之前它还不甚显眼,可现在戴因右臂上的浅淡纹路却变得格外夺人眼球。那手臂已完全化作了异界的模样。黑暗干枯的表面,就好像被火焰燃过,碳化了的树皮。而其上环绕着的如植物脉络般的发光线条,又隐隐昭示着毫无生机的外表下潜藏着的力量。
少年有一种感觉,虽然在规模上差得许多,但那东西和身边已没入黑暗的巨木有些神似。
戴因将那手臂一抬,黑影缭绕的能量从中挥出,驶向洞口,形成了一片封锁性的薄幕。
“你在做什么?”
“让我们的交谈变得更私密些。那位神明拥有感知知性体精神的能力,你知道的吧。”
“一定要做到这种地步吗?…你真的那么不信任她?”少年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恼怒。
“倒也不是。”戴因叹了一口气,“但一定程度上的提防还是要有的。现在,情况有些复杂。你的立场非常重要,而之前的你,与她走得太近了。接下来,我希望你能独立思考,维持一些自主性。”
“那我又为什么要信任你?”
“…很不错的眼神。我来找你谈话,并不是要争取你的信任。如果在听完我接下来说的事之后,你也能保持那样的眼神,我就还算没白来。”
“去感受一下吧,渊底的异动。”他一边说着,一边望向身边的巨木,四周的黑暗似乎也愈发深沉了些,“你的血亲,正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在提瓦特的漫长旅途中,少年曾经多次感知到自己血亲留下的痕迹与记忆,那是属于双子的奇特连接。
现在,当他轻触那巨树的表皮时,他应证了自己一路以来所担心的事情。
汹涌的,狂躁的记忆洪流。在接触到它的一瞬间,强烈的刺痛感就让他立即放开手,断开了那连接。
他不可能认错那熟悉的感觉。刚刚接触到的,无疑是属于自己血亲的亲身体验。但是,与之前的任何一次都不同,这里面混杂了太多不属于她的东西,应该是世界树中流动着的往昔记忆。
那些被巨树记录下来的过往意志就像被写在纸上的文字,不可能被轻易篡改或影响。但是此刻,无数的灵魂却在愤怒地尖啸着,其中翻涌着的感情几乎也要将他的神智一同撕裂。是怎样的遭遇才会让它们如此痛苦?
“我和纳西妲早先发现了地脉中的污染。所以,是荧污染了世界树吗?”他捂着脑袋,颤抖着问向身边之人。
“没错,你的旅伴早就知道这一点。而且看这样子,我猜得没错,她没有选择告诉你。”
“不,不可能。如果她能够确认的话,就不会让我来从你嘴里得到这个消息。不要恶意揣测别人。”
“嗯,也许你是对的。但现在你会怎么做,是选择拯救提瓦特,还是拯救你的血亲?”
“我会阻止她,让她回心转意,并且帮助纳西妲净化世界树内的污染。”
“如果这两条道路相互冲突的话呢?她现在的状态,恐怕…”
“不存在那样的『如果』。我一定会将她带回,并且实现我对提瓦特的大家的承诺。”少年坚毅的话语打断了戴因的叙述。
“呵,”戴因苦笑一声,“你和她还真是像呢,就像是两个意志坚定的傻瓜。”
“只是想提醒你认清现实而已,却完全得不到该有的态度。”
“那么,就让我再恶意揣度一回吧。”玩笑般的语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他一贯令人肃然起敬的冷冽气息,“你的这份意志,真的是你自己的吗?”
“请把话说明白,戴因。”
“神明,是某种将特定概念极致化的存在。”
“智慧之神,司掌着灵智,记忆,思维这些人作为理性生命所必须的根基。”
“虽然小吉祥草王作为善神的本质为人们所熟知,但她仍然是远超人智的可畏存在。”
“像你这样毫无保留地信任她,无法排除她有改变你认知的可能性,是非常危险的。”
少年一时没接上反驳的话,戴因的陈述紧接着脱口而出。
“…记忆是人们一切行为,习惯,性格,乃至当下人生的基础。往昔的经验决定了一个人会身处何种立场,怀有怎样的意志。”
“从这一方面来说,人是自我记忆的囚徒。”
“理想化地想要拯救一切,不愿抛弃任何一片往昔记忆的她,”他转身面朝世界树的根茎,“…则是世界的囚徒。”
“而你,旅行者,”他投来的目光审视了少年人的灵魂,“将记忆与梦境全然托付给她,淡漠的自我意识使你放弃了思考,最终,”
“…你会是她的囚徒。”
心中好像有一件事物悄悄地落了地,发出了一声闷响。
周围的光线似乎又黯淡了几分,让他不再能看清说话之人的脸。
“该走了,希望你能理解我的话。”
戴因撤去了岩洞口的深渊力遮罩。他那右臂上的青色脉络,愈发显得与巨树身上的晶蓝色线条相似。
少年盯着那图案发呆。只见得那晃动的光斑越来越远,直到他行向岩洞隧道的尽头,脱离了视线。
他好像忘记了什么事情。
妹妹的事,还没有全部向戴因寻得,就这样轻易放他离开了。
刚才听到的东西带来了不小的冲击,他一时难以消化,才会呆愣在原地。
嗯,对了,他差点忘记的事情。
现在,该回去了,那是他与她的承诺。
迈出洞口,能见度很差,那小型仿生机械还未飞到高空中。能指引视线的只有构设结界的点点荧光和环绕巨木的一小片光晕。
内心空落,难以自省。原本应该具有的千万种情绪都在一片茫然中消失了。
也许就像戴因说的那样,他的自我意识较为淡漠吧。
他孤身一人在寂寥无垠的黑暗中踱步着,寻觅着,渴望得到他人的指引。
心中仅仅是空旷无物,想要被什么东西再次填满,而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或忧虑。
此情此景,让他不禁想起了与派蒙相遇之前的那些日夜。
那些空荡荡的时光里,只有自己一个人在漫无目的地游荡。
久违的感觉。提瓦特大陆上太多的人和事覆盖了人格,让他成长了许多,甚至有点认不清那个被埋没的过去。
那些时光里,没有寄托信赖的伙伴,没有殷切焦急的目光,更没有值得为之而战的愿望。
他时常被大家夸赞的品格——正义感,共情能力,强烈到近乎固执的责任心,这些人之为人的性质,在过去的孤独时刻不可能绽放光芒。
是被之后的旅途赋予的吗?还是说,这些东西就是原始的、本真的,嵌刻在心底的,『自我意志』呢?
黑暗中的孤独行者,从未担忧过自己的命运,害怕过未知的风险。
他意识到,『自我』的淡漠,正是因为他把认定的价值转移到了其他个体身上。
那出发点,在自己独身一人时,是失落异乡却永驻心中的妹妹。
然而,在旅途行至末尾之刻,结下的无数羁绊已经使那原本的目标变得无比复杂,不再纯粹。
自我意识吗。倘若他心中真的有一些私心,那就只能是让自己最熟悉的,最亲切的伙伴过得更幸福一些。
重要的,不可分割的旅伴。
派蒙。
还有『她』。
思及至此,他空无一物的心中,一时间,再次焚起了舞动的光影。
心中期待的火悄悄燃烧着, 为寻觅者踏过的痕迹间种上了新绿,为终点的黎明染上了一抹鱼肚白。
是啊,他该明白的,他早就知道了。
他不是那位『少女』,早已怀持着心底的目标,迈向了确定的命途。
他了解。
心情对于伙伴是多么重要,为黑暗中扶持彼此前进的灯火。
他知晓。
她愿意踏上的道路,她无言背负的风险,她担忧烦心的理由,她未能理解的事物。
只是,迟迟未能在心中承认这一切的自己,拖着踌躇的步伐,在此刻才堪堪行至她的面前,终于向神明将罪业还赎。
她就像一只被丢弃的洋偶一般,栽倒在地,没有对自己的命运有丝毫抱怨,似乎只是安静地休憩着。
虽然不知为何被抛下,但那只能是一只,美丽到不真实的洋偶吧。
娇小的身躯浸润在熹微却又温暖的光芒中,织物和纤维都是崭新的。他不会想象它们沾染上哪怕一粒尘埃的样子。
但是她身旁的光源却颤动着,焦躁地与之互动,意图打破这一时的静谧氛围。它踢蹬烦恼的小爪子不免勾起了这地下的些微尘土。
他扶起洋偶的那张脸,精致的睫毛上没有一丝杂质,让他有些欣慰。
即使跌倒在了这满目疮痍的大地上,她仍超越出污秽与恶意的侵蚀,得以洁身自好。
对啊,他从没有怀疑过,又为何要踯躅呢?
只是现在,对着那双紧闭的眼睛,他也只能无声地传达自己的愧疚:
“对不起,纳西妲。”
从世界之底的一枚灵魂中发出的呐喊,将穿透层层的叠岩,登上云朵的阶梯,使遥远的繁星为之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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